一九九五年开春的土壤，被铁犁打开来，深褐色，冒着股腥气，还混着去岁没烂透的草根儿。我开着那台老东风浑沌机，突突突地在王如燕那三亩薄地上往复折腾，排气管喷出的黑烟，融进傍晚有点发凉的金光里。

活儿干利索了，我把浑沌机停在她家院坝边上。王如燕从屋里出来，递给我一碗凉茶，碗边有个小豁口。“李康哥，贫困你了，喝涎水吧。”她声息细细的，眼睛看着大地，没看我。

我接过来，一口灌下去，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进土里，砸出几个小坑。“没啥，顺把手的事。”我把空碗还给她，手指头碰了一下她的指尖，凉凉的。

她家就她一个东谈主，住在村西头，离我家隔着一大片水田。男东谈主客岁开浑沌机拉谷子的期间，翻进了沟里，没救过来。她一个东谈主守着这房子，守了快一年了。

天阴得蛮横，北边推上来乌千里千里的云，看着要赖事儿。“我得走了，瞅这天色。”我搓了搓手，准备去摇浑沌机。

“我送你到村口吧。”她说，声息还是那么轻。

我俩一前一后走，隔着两三步的距离。土路双方的草叶子被风吹得唰唰响，田庐的蛤蟆运行咕呱叫唤。刚走到半谈，还没见着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儿，天就漏了。

雨砸下来，不是淅淅沥沥，是噼里啪啦的铜钱大，又急又密，霎时就把我的粗布褂子淋透了，糊在背上。田埂上坐窝变得泥泞不胜，脚往下陷。

“快跑！”我回头冲她喊了一声。

她家近，就在前边。我们俩撒开腿往那里奔，雨水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。一头撞进她家院门，蹿到屋檐下，俩东谈主混身湿透，喘着粗气，头发丝儿都在滴水。地上的水洼眨眼就汇成了片。

风裹着雨星子往檐下钻，冷得东谈主一哆嗦。天透顶黑透了，唯有雨声砸在瓦片上，砸在院坝的水洼里，霹雷隆一派响。

“这鬼天气…”我抹了把脸上的水，看着那雨幕，浑沌机今天是确定开不行了，“我等等，雨小点就冲且归。”

她没言语，站在我傍边，隔着一拳的距离。屋檐水像小瀑布相同挂下来。她身上那件碎花衬衣也湿透了，贴在身上，勾画出下面背心的详细。她忽然打了个冷颤。

千里默了片刻，她轻轻拽了一下我湿透的衣角，我回偏激。

她没看我，眼睛盯着我方沾了泥的布鞋尖，面颊泛着红，声息比雨声大不了几许，混在哗哗的雨响里，确切听不见：“炕…炕早烧热了…今晚…今晚就别走了。”

话落进我耳朵里，我愣在原地，只听见腹黑咚咚地跳，比浑沌机的响声还大。

她没等我回话，扭头就进了屋，留住个背影。我僵在屋檐下，雨莫得半点要停的意念念。

我迂缓了半天，还是脱了滴水的目田鞋，搁在门槛外边，穿着湿袜子踩进屋。她家堂屋不大，泥地扫得发亮，一张旧八仙桌，墙上贴着几张年画，形式有些旧了。

她从里屋出来，换了件干爽的蓝布褂子，头发也擦过了，松松地挽在脑后。她不敢看我，指着里屋门：“你去炕上谦敬着，我…我去灶房望望。”

我进了那屋。一股干草和阳光晒过的被褥滋味，混着点浅浅的肥皂香。炕确乎烧得很热，坐上去，热气隔着湿裤子传上来。

她再进来时，端着一碗姜汤，冒着热气。“趁热喝，驱驱寒。”她把碗放在炕桌上，手指绞在一都。

我端起来喝了一口，辣乎乎的，顺着喉咙一齐烫到胃里。

外面雨更大了，砸得瓦片乱响，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，吹得油灯的火苗闪烁闪烁。

她坐在炕沿另一边，离我远远的，低着头。房子里唯有我喝姜汤的吸溜声和震耳的雨声。

忽然，我听见极眇小的吸鼻子的声息。昂首一看，她肩膀在微微发抖。

“如燕？”我放下碗。

她没应，头垂得更低。然后，那压抑着的、幽微的陨泣声就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，混在雨声里，听得东谈主心头发紧。

“咋…咋了？”我有点慌，行动都不知谈该往哪儿放。

她抬起脸，眼泪珠子串线似的往下掉：“对不住…我…我等于想起…客岁…亦然下这样大雨，他…他被东谈主抬转头的期间…”她血泪着，说不下去，用手背用力擦眼睛，却越擦越湿。

我知谈她说的是她男东谈主，阿谁开浑沌机比我还敷衍的小子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。

我笨得要命，张了张嘴，屁都憋不出一个。下意志地往前挪了挪，张起原，用我那爽脆得像砂布的手指头，去擦她脸上的泪。碰到她皮肤的期间，她轻轻一颤。

她的眼泪滚热，烫得我指头发麻。

忽然，她抬起手，轻轻持住了我的手腕。她的手很小，很凉，还在发颤。

我僵着不敢动。

油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跃，鲜活灵的。她看着我的眼睛，声息像是从很远的方位飘过来，带着泪浸泡过的湿意和惶恐：

“李康…这房子…太久莫得男东谈主味了。”

那场雨之后，有些事情不相同了。

再去她家，院门那谈缝大约宽了些。无意是去送点新磨的玉米面，无意是借口望望房顶的瓦片牢不牢。她不再老是低着头，偶尔会给我倒碗水，让我坐下歇歇脚。

碗还是阿谁有豁口的碗，水却大约比那天的甜。

五月，麦子抽穗，空气里都是盛暑的甜味儿。我开着浑沌机从她家地头过，看见她一个东谈主弯着腰在薅草，日头毒得很，她后背的穿着汗湿了一大片，贴在脊梁骨上，显得东谈主更薄了。

我把浑沌机熄了火，突突声一停，四周只剩下知了叫。她直起腰，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，看见是我，脸上有点不当然，还是笑了笑：“李康哥。”

“这大日头的，也不怕中暑。”我跳下车斗，踩进地里。土壤烫脚。

“就剩这一垄了，薅完就回。”她说着，又弯下腰去。

我没吭声，走到她前头，蹲下身，用手把她前边那片疯长的野草。草根带着泥，扎手。她在我死后停了动作，站着没动。

唯有知了在拚命叫，一声接一声，叫得东谈主心慌。我能听见她眇小的喘气声，还有我自个儿砰砰的心跳。后背像是被她的眼神钉住了，一阵阵发烫，比日头还蛮横。

薅完草，我手上全是泥和绿色的草汁。她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：“喝涎水吧。”

我接过，壶口还残留着少许温热。我仰头灌了几口，水有点温，带着点说不清的甜味。

“晚上……”她忽然启齿，声息有点紧，“晚上我烙饼，你来吃吧？”

我捏着水壶，手心出汗：“……哎。”

那顿饼吃得安定。小桌支在院里，月亮挂在天上，像个刚擦亮的铜盘。饼烙得香软，卷着土豆丝。我俩都没若何言语，偶尔筷子碰到一都，又迅速地躲开。

吃完，我帮着打理碗筷。她洗碗，我站在傍边舀水冲。井水凉丝丝的，溅到她胳背上，她轻轻“呀”一声，笑着躲了一下。那笑声很轻，落在夜里，相等美妙。

夏夜的风吹过来，带着稻苗和土壤的滋味，吹得她几根没挽好的头发丝儿飘起来，扫过她微红的面颊。

我该走了。站起身，却有点挪不动脚。

她送我到院门口。蟾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，叠在一都。

“路上慢点。”她说。

“嗯。”我应着，却没动。

我们隔着一步的距离站着。她微微低着头，蟾光照着她的睫毛，在脚下投出一小片暗影。能听见辽阔水池的蛙鸣，还有近处草丛里的蛐蛐叫。

我的手心有点潮，心里造反得像揣了只兔子。 finally，我迅速地抬起手，用指尖碰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手背。

仅仅轻轻一下，像被烫到相同坐窝缩了转头。

她猛地一颤，手指瑟缩起来，头垂得更低，却没躲开。

空气大约凝固了。我的心将近从嗓子眼跳出来。

“我……我走了。”我声息发干，确切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
说完，也不敢看她，回身就走，脚步快得像是兔脱。走出老远，才敢回头。她还站在院门口，一个小小的身影，融在蟾光里，大约一直在看我的宗旨。

夏风吹在身上，少许也不凉快了，盛暑得很。

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后，一切都变得义正辞严。

年底，村里的老支书作念媒，摆了三桌酒。没什么好意思瞻念，等于乡亲们聚在一都吃个饭。我换上孤单新鲜的蓝布褂子，她穿着件红毛衣，面颊比毛衣还红。全球起哄着让我们喝交杯酒，她的手微微发抖，酒洒出来些，混着眼里幸福的光。

“如燕，”我柔声说，“以后浑沌机副驾驶的位置，恒久是你的。”

她噗嗤笑了，眼泪却掉下来。

婚后的日子像上了油的齿轮，顺畅而解析。我依旧开浑沌机，她持家有方。那三亩地不再荒漠，她种上蔬菜瓜果，长势喜东谈主。每天早晨，我突突突地开出小院，她总会站在门口，递给我装满了水的军用水壶和用布包好的烙饼。

“晌午铭刻吃，别饿着。”她替我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
傍晚，当我拖着窘迫的身躯转头，老远就能看见屋顶起飞的炊烟，闻到饭菜的香味。她听到浑沌机声，会小跑着出来迎我，额头上可能还沾着点灶灰。我跳下车，很当然地用拇指帮她擦掉。

“洗洗手，吃饭了。”她笑着，眼角的细纹都漾着暖意。

屋里不再是冷清的了。我的旧收音机、她的针线筐，比肩放在炕头。墙上贴了新的年画，窗台上摆着她种的几盆指甲花，开得扯后腿。晚上，我们挤在炕桌边，我算着本年拉货挣的钱，她盘算着未来集上该卖哪些菜。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，融在一都。

“李康，我们来岁把东边那间配房复兴来吧？”一天晚上，她缝着我的褂子，忽然说。 “修它作念啥？” “我想…多养几头猪。光靠种菜和您拉活，来钱还是慢。”她眼里有光，“猪崽我都看好了，邻村老张家刚下了一窝，油光水滑的。”

我心里一动。她不是个不求向上的女东谈主，心里有股劲。我放下账本：“成！听你的。未来我就去拉砖瓦。”

我们简直养起了猪。起原仅仅三五头，她伺候得极其全心，煮食、算帐猪圈，比伺候东谈主还闪耀。我也尽量多接活，攒钱买饲料。那年猪肉价好，年底一算账，竟赚了不少。

我们用这钱简直翻修了东配房，扩大了猪圈。鸿沟巩固从五头造成十头，又造成二十头。她成了村里小知名气的养猪妙手，致使有东谈主有意来求教她若何给猪防病。

日子就像地里的庄稼，只须肯下力气栽种，总会看到成绩。我们的小院越来越扯后腿，猪仔哼哼，鸡鸭咕咕，收音机里放着闲适的曲子。她的笑声也多了，响亮地洒在院子里，和几年前阿谁躲在屋檐下悄悄血泪的寡妇判若两东谈主。

又一年春节，我们贴对联，放鞭炮。她炒了一桌子佳肴，还给我倒了杯白酒。 “李康，”她举起杯，脸上红扑扑的，“咱的日子，真好。” 我碰了她的杯，一饮而尽。酒很辣，心里却很甜。我看着这个被我们共同打算得红红火火的家，看着目下这个眼里有光、脸上带笑的女东谈主，以为一九九五年的那场大雨，是我这辈子碰到过最佳的天气。

浑沌机还是那台浑沌机，路却越走越宽了。我不仅拉货开yun官网，还帮如燕往镇上的饭铺送猪肉。日子在车轮和猪崽的哼唧声里，解析而幸福地上前奔去。